风袭过树林,某种隐秘的情欲在巨大的扶摇起伏中游荡,绵绸的絮簌簌地落。
她吻住了他。
静谧,浪漫,那时的光影几乎像脱离了现实,呈现出水一样的透澈。不安的生活不再紧紧压迫,他们可以暂时忘记当下的身份,他只是曾经欺负女生以引起注意的青涩少年,她也不是即将步入利益婚姻不断抽烟的女子。
树叶掩映下柔情的吻,应该是影片呈献的最美的画面。其余的,都是愤懑、堕落与讥讽。对锡兰来说,故乡安纳托利亚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,随处可见的野梨树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,孤独,畸形,正如村里无数平庸的人,在贫瘠的土地上继续腐烂。他厌恶、鄙视眼前的事物,以及被父亲拖垮的贫贱的生活。唯一的,《野梨树》的出版,可以欺骗他还拥有才情与梦,他和其他人不同。
讽刺的是,他引以为骄傲的创作,其源泉还是依赖于他所憎恨的故乡,甚至,依赖于他视为废物的父亲。不愿承认也罢,他的潜意识里还是被这个长满野梨树的地方所吸引,就像他被那个憧憬远方与冒险的女子吸引。可是他也不会做什么,和大数年轻人一样,丧失一切改变现状的生命力。在被她咬破嘴唇的时候只是迷惑不解,而说不出一句我喜欢你,在远远望着女子出嫁后,在池边和另一个求爱的失败者吹嘘、打架,正如她所说,是的,她不会嫁给一个孩子。
锡兰的抑郁、尖刻、不屑,是他不至于被社会的残酷所吞没的方式。只有把自己包裹起来长满刺,嘲笑所有看不起他的人,他还能继续认可自己,他像受伤的动物疲力对抗着外来的威胁。是的,他看起来像是疯了,很少人能理解那种毫无用武之地的绝望,绝望加孤独进一步压迫他,生出藏于木马体内深入敌军的梦魇。市长、商人或是作家,锡兰的针锋相对,无一不是在狂傲地求助无果之后的恶性发展。
他害怕自己最终也平庸一如山间的野梨树,所以疯了一样要出版自己的小说,哪怕堕落到偷狗去卖也要去做。而这恰恰是父亲从一个完全废物的赌徒形象转折的地方。这个所谓毒瘤一样一无是处的父亲,忽然那样可怜,甚至令人感动。或许他才是那个一直没被现实吞没的人,他依然还有爱,并珍视爱,他给与孩子最大的自由,在别人讨论钱的时候他在谈论泥土、羔羊的气息和田野的颜色。他还是他,还在留意森林,豺狼的足印和自然的声响。他何尝不是那棵最格格不入的野梨树,锡兰尚有父母默默的期许,他呢,只有唯一一条狗作伴,从不嫌弃自己,还被自己的儿子偷去实现自己的欲望。他又责怪谁了吗?他只是默默地在深夜啜泣,还要偷偷地画无数张寻狗启示。他不愿把自己的脆弱和柔软叨扰别人,毕竟这种不切实际已经不被这个时代认可。
锡兰很难意识到自己其实与父亲很像,他们都在钱之外有着对诗意的执迷,虽然表面看上去彼此疏远,但骨子里都深知彼此的挣扎与死寂。所以,他看见枯树下父亲爬满蚂蚁的身体会恍惚觉得他死了,父亲会梦见悬于枯井上吊自尽的锡兰。他们深知彼此都在离死不远的崩溃的边缘,在被世界抛弃。但他们都会活下去,生活不就是赌吗,锡兰赌自己能走上文学之路,父亲赌山坡上能挖出井水,输了就输了,适可而止也是一种胜利。片尾,大雪簌簌覆盖森林,锡兰却竭力地挖起那口他曾无比鄙视的井,之前被压抑的生命力从他灵魂中觉醒并强大起来。
故事讲述的节奏是舒缓而波澜不惊的,正如影片中锡兰对小说的强调,这些只是内心的坦白,这部《野梨树》也仅仅是导演锡兰个人性的情感记忆,无须纪实性,从最散碎的如同絮语般地言说私人的所见,那样无拘无束。譬如锡兰与伊玛目争辩神学与自由意志的时候,沿途经过的风景,低矮土屋、炊烟、犬吠、树底的茶桌等,无疑不是导演对故土投注的最感伤的目光。在极其稀松平常的事物当中,最能体现谁在真的感受与留恋。如果不是这样,风袭过的那片树林怎么会梦境般绰约,昏暗的土地与池水怎么会铺满矿物的斑斓?终究,他深爱安纳托利亚,一如无数曾经想要逃离后来却再也回不到故乡的人涌起乡愁。
锡兰很普通,也拥有过魔幻而珍贵的时刻,像野梨树结的果畸形却甘甜,需要去挖掘。那种时刻如他吻住她,仿佛吻住了山林、过往和雨,值得铭记一生。